宇文重听了,晓得老仆人欢畅得很,假装不屑道:“可仆人已有四五年没有食肉,您老脾胃,吃下肉去,还不没了老命?”
“文若从小所看册本,无不贬低前隋之社稷,通篇歌颂太宗天子武功武功,没想到,书中所言,也是如此片面。”文若双拳紧握于膝,不由低头感喟。
“老先生真知文若,文若当真无觉得报,宇文氏族已有百年,高居皇室,文若乃外族百姓,如何居之?”
“老先生既知文若气度局促,又何必执意如此?”话语间,文若想起旧事,已是泪含眼眶。
宇文孝直咳嗽两声,悠着长音回道:“纵观百年之变,太宗之时,边陲本无大患,始终开疆扩土,东征高丽,受制于北部薛延陀;高宗后,国力日衰,仍穷兵黩武,发兵催讨,初经西突厥,又征高丽,导致唐国兵力外扩,集于藩镇。武后时,突厥复兴,亦有契丹之乱而不能顾。眼下天下虽富,但究其国力,仍不敷以东西两路进兵,若欲开疆扩土,只得动举国之兵而图一处,本该先除亲信,再取远夷,如此本末倒置,天下岂能稳定?想那文帝之治毁于炀帝,始皇灭六国毁于二世,如此盛况,皆不过数十载,为何?乱世惑民气也。人言王朝崩于藩乱,究其底子,不如说是毁于奢糜贪欲,一人之功,万民之难,公子莫非不认同?”
“那朝廷为何不先攻吐蕃,再取高丽?如此一来,岂不分身?”
宇文孝直喝下口酒,双手捂着烛火外沿,取暖似的,荫在光外,腾手抓弄髯毛,悠哉得意道:“撇心性而论,公子祖上两代,皆非农奴贵族。令尊时,官居四品,至公子,其蕴其势,已足以成事。农奴之辈,不知自省,王候贵族,难以自律,唯中庸之上品者,不忘初心。公子说到唐生,老朽亦知唐生之能,然皇室以后,归其底子,承祖上荫功,难成大事,为何?气志短也。唯知民苦而不知思危,独尊君命而不尊万物,危难之际,筚路蓝缕,精诚一团,功成以后,赋性使然,驽马恋栈,不堪大任也。”
“前朝皇室?不成能,这不成能啊。”文若哽咽不止,警悟看着宇文孝直,额头流下冰冷的汗水。
说道此处,宇文孝直难掩胸中苦楚,转过身去,昂首凝睇章怀太子像,举起酒樽,将酒水缓缓洒在地上。文若本想劝言,却想宇文孝直已在此深居几十年,这番感情,定是山高水远,绝非他三言两语所能劝动,故而沉吟一边,随后问道:“老先生但是西氏部族之长?”
文若痛心,事理皆是这般,可又无从窜改,只得叹道:“帝王大志,民之苦役,唉,自古以来皆是这般。”
宇文重缓缓走进侧廊,陈文若与宇文孝直趁着熟肉未至,先将葫芦中的酒水分个洁净,待宇文重返来,二人已有几分醉意。文若不堪酒力,食些野菜酒肉垫垫肚子,宇文孝直却只是喝酒。
“依老朽看,公子本是性善之人,傲而不躁,郁而哑忍,本有大儒之风,然公子行事稳妥,工于心计,重实而不偏虚,事事绸缪,不结群于人,不随波于流,不心奇于事,不涉险于利,操守朴重,谨慎至极。可凡事总有变故,一旦离开掌控,公子行事断交暴虐,应对过激,反而自责太重,遇事则悲,测度人之歹意,乃至思过于行,不堪重负,如此内吝于己,迟早疯掉不成。”
“哼!”宇文孝直扬起酒樽,高举过须,一口饮下,叹道:“吐蕃虽悍,非不成破,其羌浑稠浊,部落皆是主谋,而非心折,朝廷若早一举攻之,虽是凶恶,何来本日之患?高句丽远,徒有军功,西域诸国,本不为患,朝廷恪守安西四镇,一旦陇右被吐蕃所陷,又当如何策应?吐蕃恃青海之地为腹,易守难攻,居高临下,四镇安能恪守?朝廷隔击万里,攻西域而纵吐蕃,只因西域富庶,吐蕃唯有牛羊,不敷以满帝王将士之贪欲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