穆清停下阖门的手,斜倚在门边,不觉痴望了两眼。这年过不惑的身姿矗立还是,因那一身的绛紫官袍,神采更胜以往,腰上束了一封青白玉镶嵌的躞蹀带,一枚金线描绣的鱼袋在腰间跟着他的走动微晃,明示着他是朝中甲等重臣的身份。仅是囫囵一眼,也能瞧出他恰是意气分发时。
杜如晦愣了一息,哈哈大笑起来,“这有何难?偏院地窖中关着的那宫婢,不是现成的筹马么?可比那封诰管用很多。”
“容我再考虑考虑。”穆清暗忖着如果吴内监得力,或许不必任何筹马,只需忍耐一二年罢了。转眼她换了笑容,手上接着清算他的袍带,一面漫不经心道:“朝中炊事虽好。到底拘束得紧。摆布都是端方,你可吃饱了?厨下备着馄饨,家常大略,比不得吏房的珍羞。幸亏安闲。可要吃些?”
穆清回至宅中,换下一身昌大的衣裙,素色暗纹的家常襦裙才刚上身,发髻上的钗环金梳尚未及取下,杜齐便来回话。不过乎是某公添丁开筵待客,某侍郎的夫人筹办赏花宴,请她去观花品茶,再不就是某位长公主得了好书画,听闻她善于此道,邀她去赏看。
拂耽延低头一沉吟,不再推让,俯身向她一拜,利落地收了书册,告别出门。
穆清手肘支在妆台上,两手扶额,任由阿柳将她头上的头面一一摘下,只剩那支宝相花坠金珠子的金钗在发髻间。今时本日,仰仗了杜如晦在李世民跟前的分量,与她本身同长孙皇后那貌合神离,胶葛不清的干系,使得她仿佛成了长安城官眷贵妇中最是炙手可热的人物,这些帖子她打从心底里腻烦,此中某些又是不好推却的。
说了一会子话,马车蓦地加了速率,穆清挑起帘幔向外一望,已然出了城门,直奔曲江边去。虽说已过了玄月初九城中百姓争相出游的时节,因秋色正艳,郊野还是聚了很多游人。少年跃马,金叉辉映,宝马香车,游侠儿鼓起舞剑,歌舞坊中的伎伶袅袅娜娜,富朱紫家障篷连绵,端的一派歌舞升平。
隔了一两息工夫,正房的门被悄悄推开,身姿渐成的拂耽延迈进门来,冲着她躬身一揖。穆清向阿柳微浅笑了笑,“这孩子的礼数倒是一贯全面。只是话少了些。年纪不大,端的松散,瞧着老成。”
马车在这番热络边拐了个圈驶过,却并未有停下的意义。穆清扭头疑问:“这是要去那边?”
杜如晦坐入车内,皱了皱眉头,“怎不见大郎二郎?”
拂耽延在穆清跟前坐定。从怀中取出一册书来。端端方正地摆放到案上。“这册《尉缭子》我已抄誊了下来,特来偿复原册,另想再向姨母借一两册来阅看抄誊。”
穆清顺着他的手指俯瞰去,不觉一呆。只见高地下方满目标金黄,麦浪跟着风吹起伏涌动,如同一端庞大的展开的金色绸子,地边田埂上稚童欢叫着扑飞一群鸟雀,农夫落拓地赶着载满干草的牛车,一嗓子歌谣突破云霄。广漠的麦田中错落着农家三二十户,约莫是午间造饭时分,青烟回旋覆盖着农家,如异化外之境。
刚在床榻上躺下,他忽想起甚么来,撑起半边身子,“后日休沐,介时我们一同出城逛逛。托个空,差人去传话予大郎二郎,可命他们归家。”
穆清踮脚去解杜如晦的幞头,正迎上他神采飞扬的眼眸,目光中闪烁着一番高远壮志,恰是一副大展雄图要做出些大业来的形状。穆清的手不由顿了顿,这方是他的初志,敢为天下谋,愿替众生愁,若非这大义时令,她又岂肯在兵荒马乱中不记名分,亦步亦趋地跟了他十多年。现在他得偿所愿,正要伸展开拳脚将这荒凉了好久的世道翻理一遍,她倒一味地想着该如何步步后退,退出世外去。